【兩性之間】愛在運動蔓延時(陳政亮)
- newhumanbeingborn
- 2015年12月3日
- 讀畢需時 8 分鐘
總編輯 / 陳實庵
文 / 陳政亮
騰打、校稿 / Aries John

當在校園ㄧ隅的靜默之地,隨著郝柏村的上台而被我們翻起之時,總是留著些許內在的翻騰。事情說來或許真的奇特,只不過號稱進步的我們對此事又要裝作視而不見,又要將之加上一點荒謬的社會學解釋,容易使它變得詭異又苦惱。苦惱的是沒有人將之掛在嘴邊的愛,還有那一些在奧妙言語的短暫縫隙裡鑽入似愛非愛的相互勾引,一不小心就要從男男女女之間,這個什麼都代表,又什麼都不代表的無語凝視中滑入。是酒酣下的耳熱,是運動壓力下長期的情愫,讓它等待做完愛的時候再來彼此小心的解釋。
不能分說趙桀與李非的那段日子。它開始在三月二十二,結束在五月二十一,然則實質苦難沒有結束,它還潛沉在所有人心底,總得在自己遇上時,才會把它悶悶品嘗。
正如所有年輕人一樣,不管這些年輕人是左是右,是笨是蠢,是自認與眾不同有浩然正氣的台灣人,還是整天唱唱歌兒的童騃式大學生,都喜歡搞些男女配對的遊戲,而且還要帶著ㄧ些彆扭與尷尬的快感,在笑語中溢出,而趙桀與李非的好事就可以這麼謠傳著。謠傳總要有人證實,想證實總要有證據,但是這個證據可以來自趙桀與李非在各種場合中的細節。但是舉證的人肯定要發誓,真的是「無意」中撞見、瞥見的,正因為「無意」所以才具有證實的效果。於是嚴肅的同志們有彷彿不經意的笑著問:「真的嗎?哈!哈!哈!」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,以及同志們問不問,事實上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擔心。
誰在擔心呢?每個人都在擔心。有些人會戲謔地說:「為著組織的發展,趙桀與李非在一起有好處。」別管是戲謔還是真心為組織而祝福,這個愛情的重點是,有好處。有些人會搔搔頭,語重心長道:「這恐怕增加處理組織問題上的麻煩。」有些人會說:「其實他們並不相配,只是一時感情衝動。」另外一些人就多少要夾著同情與解放的自詡來勉為其難的呼籲了:「愛情是超越組織的!」只不過這些同情也不反對它是個組織上的好處或是麻煩的事實,於是這些同情成了這個話題裡廉價而庸俗的夾註。
雖然大家小心翼翼的將自己對這個愛情的評價留在心裡,總會有一天,某個情境,大家就會七嘴八舌的交換了起來。天知道是誰說了出去,是誰背叛了大家保密的默契,將這些消息告訴了趙桀與李非(訊息總會在大家一同工作與生活中洩漏)。於是漫天喧嚷,誰說了什麼,誰又罵了誰,都扯在這個愛情裡。也總會有人因為懷著與人交往應該誠實的信念,把話向李非挑明了。這個說明或許真誠,或許還補上「其實某某人也沒有惡意」的但書,但總是一點一滴地把原先流轉不斷的評估、看法、想像,初步的定向起來。
陷入同情、戲謔、祝福裡的愛情,其實並不為著這些表面的同情、戲謔與祝福而擔心,真正掛意的是人們的注意以及無時不刻的評估,使得他們想像中簡單的愛情成了個話題。話題並不一定要用話說,它可以是玩笑,是眼神,是尷尬,甚至只是猜測。這個愛情既是被莫名的加上了一些奇妙的雜色,也就怪不得李非與趙桀的憤怒與哭,以及超越現實的被迫害的幻象。如果被迫害的幻象是假的,至少眼淚是真的。
李非如果要溫存床邊的愛意,便要與趙桀相視提醒著今天有多少組織的任務。即便無人可以反對他們的愛情,他們卻要努力工作,以及力求表現,以便證實這個愛情的正確。李非再也不能哭,因為他是號稱或被標定為堅強的女性主義者,只不過她的堅強以及在組織中為女性主義做些微的辯護,都要消弭在大家都看到的她對趙桀的清柔愛意裡。女性主義竟然是因著李非的生活、運動與愛情,尤其是愛情,來定義的。柔情如果可以成為注目的對象,那麼趙桀就要更加的為了女性主義而辯護。他要怕李非,至少要裝作馴服,以便能在女性主義的道德光環裡宣誓自己的忠誠,因為如果沒有了這個宣誓,他們的愛情就失去了在進步份子面前交往的基礎。
不是馴服,也不是柔情,不是如他人所想像的那些樣子,才是他們原來真正的愛情。然則愛情交往卻無定義,他們的愛情可以被大家的想像,被那些複雜而與他們無涉的各種主義鎖定型,並賦予應該是怎樣的圖像。只不過別人毋須承擔這個愛情的生死,他們卻要苦心經營這個「進步」的愛情。
當然,他們並不承認自己是一般庸俗販夫走卒的愛情關係,他們以行動宣稱各自是獨立的個體;所以趙桀不幫別人傳話給李非,而李非只能常說:「奇怪,趙桀跟我有什麼關係,有什麼話直接向他說去!」但是這個複雜的手續,並不證明些什麼,只提供人們嘲諷的題材。
嘲諷總是根基在他人自己粗淺的愛情經驗以及對於床地之事的想像,別人總要說:「他們是做為一體的存在,理當一同對待與處理。」只是根基於這樣的經驗與想像,就如同這世界已規定好的對愛情的格式。於是,如果趙桀是將軍,李非就是床邊的軍師。他們彼此相期,為了他們相守的一個偉大的誓言:愛情是無邊的誠實,所以他們要交換所有一切的訊息、一切的政治判斷、還有那些一閃即逝的背叛慾望。只不過又得費心思量的是,他們到底誰是將軍,誰是軍師,或到底為什麼他們是將軍與軍師的關係;又得細心估算,擔心彼此一不小心得罪誰,造成組織的難題,就要被保甲連坐。
別人是說:「本來愛人就會互相影響嘛!」但是忘了自己對這個愛情的影響;有多少的夜裡,這個愛情直在組織無聲的紛擾中曲折的穿過,又有多少的日子,要在不經意中表現的泰然自若。這個愛情要肩挑躲不掉的眼光,要成就組織的喜悅,更要具有真正的進步性。而趙桀與李非的愛,所賴以維繫的,只是誓言裡近乎英雄主義自殘式的苛刻而無邊的誠實。這個惡夢般的愛的難處在於:他不是將軍,她也不是軍師,但是它有時是將軍,她有時也是軍師;於是他們什麼也不是,連做為一對簡單的愛人都不是。
李非寧可真正誠實的對趙桀說:「你對誰有成見,這成了我的負擔。」也不願對著趙桀抽象又迂迴的說明。趙桀期望那些流言可以在他們愛的真誠中消失,卻又不肯將自己對這段愛的質疑念頭點破,彷彿一說穿,背叛的罪名就會浮現在這個愛情裡,成了醒目的汙點。舊日原初的無邊的誠實,已然化解在夜裡睡前的猜想,成了日復一日「愛我不愛」的問號,真真假假戲言中「分不分手」的觸探,「什麼時候結婚」這個不斷要躲避的承諾,以及「我們一定會永遠在一起」的七人謊言;誠實成了愛情生活裡令人難堪、又無處可逃的自我審判。
是李非敏銳的眼神勇於抗拒別人的注目,而不是趙桀的沉默;是李非理直氣壯的挑戰心裡假想的對手。但是太過理直氣壯就成了別人的芒刺,會刺穿組織有形、無形的規範與自覺、不自覺的人的交往方式,太過理直氣壯就活在自陷的思索,在李非的世界裡就沒有了現實,只有自己思考的天羅地網,準備隨時定位別人在「進步」地圖裡的座標點,好用來反擊,也在談話中簡單的聽別人兩三句話語就說:「我知道,我瞭解,你的問題是……」李非當然應該勇於批判一切,只是所有人都察覺,她過於不近人情,彷彿所有人都凝結成她抽象世界裡的風車,連趙桀都這樣覺得,唯一的不問,只是趙桀瞭解李非。
其實,不是趙桀瞭解李非,只不過他們有了愛情,趙桀就變成瞭解李非的權威,放大來說,彷彿就也多少瞭解了女人。趙桀總是敏感到因為他們的愛,使得李非加劇兇悍;只是愛與兇悍皆是不可理測的,不可分析的,這使趙桀隱約認為:「李非只是因為別人的注目而情緒不穩定」,不必要太過認真的分析,他就已經瞭解李非的痛苦。如此的瞭解給自己與別人說明了什麼呢?除了是「女人/神秘/不可理喻/情緒」的同義反覆,又多了些什麼?「唉!女人本來就是這樣」這個結論已經隱引浮現在趙桀的心頭,但是因為這個想法有罪,趙桀就不肯乾脆的承認。
趙桀常常避免回想那段選擇的日子李無邊的煎熬,是要愛還是不愛?愛是否能長久?若不能長久是否證實了自己抉擇的錯誤?而如果是錯誤,又要如何面對世界承認自己的幼稚與不成熟?而趙桀的確能夠避免回憶,使得愛的記憶壟罩了模糊的面紗,讓它就像舊日運動的歷史一般,模糊又真確,卻又總是觸景傷情。是李非不斷的要追回甜蜜的回憶,將濃情輕掬愛撫,還有那些熱烈擁抱與親吻。竟是「害怕」可以將兩人緊鎖,又令兩人分離,而不是誓言裡無邊的誠實。而「害怕」的是腦中不實的遐想,流動的感知,剎那的火星,捕捉不到的思維閃電;有些是背叛的罪念,還有想像分手後自由的嚮往。
趙桀與李非的愛,可以說分手就分手,大家還來不急斷言他們的開始,又匆忙的面對他們的結束,然後又匆忙的開始討論。簡單的說,是李非拋棄了趙桀,愛上了別人;複雜的說,他們或許正勇敢的面對現實的生活,包含了這次愛情的債。
就像是在瓊瑤荒唐的愛的世界裡除了庸俗的情節、詩般的對話、俊男與美女之外,最重要的是,得刻劃愛情的偉大,把愛情變成神秘的道德,為著這神聖性來讚嘆與歌詠,愛情便是無聲的、內在的靈光;它激揚了男男女女勇無邊界的討論,並且不需要結論,因為一旦有了結論就會將討論停頓了,「討論」才是愛情的生命。如同瓊瑤的世界,趙桀與李非的愛情將是長久的討論,沒有任何據點,不能有完結;他們的愛情是如此的在大家的腦袋裡面存活,是如此的被注意,其實正是愛情變成了神秘的焦點,變成是統治我們的聖王,好使大家在其支配下為它下註解、做評估、以及一次又一次的眉批。不過進步人士既不肯運用瓊瑤的語言,加入世間矯情的言論,變得使用更為艱澀的理論說詞,讓這些言說成為愛的詮釋。
可惜的是這些艱澀的全是將愛情變得更為荒唐,更難以理解,這些關鍵字是:組織、自主、解放、女性主義、社會化的身體……等等,還有些教條的人的斷言:「這些為著愛而產生的辯論是唯心的!」這些嚴肅的理論詞句,有誰聽得懂就讓他們去聽好了。只是趙桀與李非並沒有遠離瓊瑤,其他人亦然。因為我們的眼光總在天邊,因為我們的思索總是理論,因為我們的生活就是一波一波的鬥爭,所援以自處的,求取他人諒解的,不過是那一些些近兩年才習得的鬥爭經驗;對於過去而尚未逝去的生命裡感情的債,對於自己的未來,除了藉助理論的名句,抽象的語言以及心裡不自覺的瓊瑤之外,還能憑藉什麼呢?
多像是文學家的暗喻:我們只有愛而沒有愛人,有階級而沒有老闆與工人;我們有了結構而失卻人生。這個運動不教人如何面對自己的人生與愛情,面對組織現實中的愛慾,但卻將人的生命激盪,激盪出每一個人最不經反省的內在,不容得事先準備裝扮好的面貌出現,也沒有時間可以推諉。在這無處可逃的運動裡,要多麼深刻的剖白與反思,才能在大家眼前赤裸裸的面對自己的愛情;要多麼無情挖開自己生命的瘡疤,才能懂得口號底下一丁點解放的血肉。然後「解放」這個口號,我們提得如此氣派,用「進步」來自我標榜,又說得如此輕易,直至愛情消失在異化的口號、物化的語言中,成為紅色天堂裡遙遠而斷續的回聲,才嘎然而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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